動畫歷史與影像美學: 《蒼鷺與少年》，人生你騙不了自己──真假裡是回望人生、是直入生命底層的叩問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早在七月時，就先受到這個片名所吸引，而讓高齡 82 歲的宮崎駿起心動念再登場的原因之一，竟是想告訴孫子自己即將啟程前往另一個世界，透過這部片留下跟孫子連結的線索。如果爽約讓人不快，宮崎駿爺爺這是最後一部的退休宣言，大概是令人持續引頸的振奮失信。

乍見初釋出《蒼鷺與少年》滿版手繪的海報，黃喙底下銳利的眼神，頂上藍冠下又覆著黃眼，是鳥衣？是真人？彷彿什麼就要發生。（圖片來源：吉卜力官網劇照）

《蒼鷺與少年》預告片。（影片來源：YouTube）

從導演背景看作品脈絡線索

　　宮崎駿 1941年出生於東京，四兄弟中排行老二。自幼身體不好，不擅長運動，但對靜態繪畫反倒很有天份，加上父親的宮崎家族經營「宮崎航空興學」，是一家生產軍用飛機零件的公司，題材上也特別對於飛機感興趣，其後許多作品都可見其反覆出現飛行的概念。小學時期，迷上了福島鐵次創作的長篇漫畫故事《沙漠的魔王》，故事中廣闊的思路與高潮迭起的情節，帶給宮崎駿在創作上極大的啟迪與影響。中學階段結識美術教師佐藤文雄，這也是宮崎駿最迷漫畫的時期，在看似自由的中學時期為升學考試所苦、壓抑鬱悶的時候，漫畫成了宮崎駿逃避現實的小小世界。宮崎駿從上國中時，就常跟著父親一起到電影院看電影，進入高中之後，立志成為漫畫家，開始積極學習繪畫，1958 年 17 歲高中三年級時，觀看了由東映動畫製作發行，日本的第一部彩色動畫長片電影《白蛇傳》，深受感召，激發了對動畫濃厚的興趣。

東映動畫製作的日本第一部彩色長篇動畫電影《白蛇傳》，激發了宮崎駿對動畫的濃厚興趣。（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在現實裡成就夢想的可能

1959 年進入學習院大學政治經濟學系，雖然想就讀跟美術相關的大學，卻遭到父親的反對，但宮崎駿也沒有因此放棄，加入了跟漫畫擦邊球的「兒童文學研究會」，把大學當作漫畫的修練期，大量創作；雖然這個社團被社員們作為聯誼聚會之用，但卻也讓宮崎駿認識兒童文學的旨趣，無形中孕育了後來宮崎駿「為孩子們而做的電影」的精神。兒童文學那種「可以重來的故事」，「這個世界雖然很糟，但也有活下去的價值」，宮崎駿深受其洗禮。而中學時期的佐藤老師後來開設了小型畫室，此時的宮崎駿也到老師的畫室鍛鍊畫技，甚至也向出版社投稿，儘管無法就讀美術相關科系，但大學時期卻也成了磨練宮崎駿畫技不可或缺的階段。因此 1963 年從學習院畢業之後，就開始在東映動畫工作，成為一名動畫師。

為人們帶來夢想的動力

　　1964 年宮崎駿擔任東映動畫工會的書記長，因為工會活動，與當時的副委員長高畑勳結下不解之緣（工會第一任書記長是大塚康生）。然而當時的宮崎駿對於要成為動畫家還是動畫師還是搖擺不定，在當時工會的電影欣賞會中看到俄國製的動畫片《雪之女王》時深受鼓舞，感受到原來讓圖片動起來的動畫作業中也是可以放入滿滿的情懷，一步一步點燃宮崎駿心中「漫畫電影的志向」。宮崎駿做動畫的原點是「對失落世界的憧憬」，好像那個中學時失落的自由在漫畫與動畫裡得到另一個出口。參與動畫工作的人，是比別人更有夢想的人，他們希望把這些夢想傳達給他人；在看了《白蛇傳》後亦埋下了創作應該要畫出孩子們的率直與豁達的種子，做出「不要被父母吃掉囉」這樣的作品，希望他們能有自己的意志，脫離父母獨立。

1957 年蘇聯動畫音樂奇幻電影《雪之女王》，讓宮崎駿深受感召。（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線上與線下世界裡的矛盾與兩難

　　宮崎駿創作動畫電影的主要動力來自於對孩子的愛，也就是說：「我欠我的兩個孩子，大孩子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想起自己在他這個年紀想要做什麼、渴望什麼。小孩子用他的生命教會了我在他這個年紀的感受，為何選擇我的職業，包括我的性格是如何形成的，讓我自己對自己有更多了解。我必須創作動畫電影，讓孩子們對他們的出生和他們的生活感到高興。這是作為專業動畫導演最重要的動機，僅此而已。」想來這也是為何即使到了 82 歲高齡，依舊想透過作品來跟自己的孫子對話，而有了這部作品《蒼鷺與少年》；也許因為為孫子而創作，作品本身帶有某些程度的自傳性質，像是與主角真人一樣，宮崎駿家裡小時候也在二戰時期製作軍需用品，而 6 歲時母親患上嚴重大病的印記，亦在電影中幻化成不同形貌背景。透過電影讓人感覺宮崎駿正在跟自己對話，它們是自相矛盾的，因為他明白，沒有恐怖，美麗不可能存在，沒有殘酷，精緻也不會存在；這樣的矛盾與兩難，不正也是世界真實存在的樣貌？

戰火得利者的矛盾轉換

　　電影的開頭，是烽火連連的戰事，以警笛聲和爆炸場面開場，因此也帶走了真人的母親，展開了真人跟父親正一與母親妹妹亦是繼母的夏子，隨著父親軍工廠疏散到母親家族所在地而帶來的一段生者與死者共存世界的奇幻旅程。戰爭一直是宮崎駿動畫中很常出現的故事背景，這深受宮崎駿自身背景影響。宮崎駿自己就出身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但在戰火的背景之下，因為家族經營的「宮崎航空興學」提供了軍需的相關零件，自身的家境是好的，這在戰後，讓宮崎駿一直對自己的出生背景帶有一種加害者的罪惡感，但同時他自己卻又對戰車、戰鬥機等鍾愛不已，這種戰時身為加害者共犯而得以存活的罪惡感。這樣矛盾的心情，也成為宮崎駿作品中，經常依託的背景，藉此帶來更多關於戰爭、貧富差距的思考，這在戰事紛擾的時刻，更也值得深思。

繼母夏子與即將到來的孩子，替真人帶來了一段直面自我的奇幻旅程。（圖片來源：吉卜力官網劇照）

一趟似真若假的奇幻未知旅程

雖然《蒼鷺與少年》的日文片名「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是源於一本吉野源三郎創作的同名小說，但在電影當中主要扮演了真人心境轉折的關鍵，一本寫著「昭和 12 年」，母親送給他的書。真正的故事靈感原型來自《失物之書》，這是英國作家約翰康納利2006 年出版的小說，故事描述一位生長在二戰時期小男孩大衛，歷經母親過世、父親再婚後又有了小孩，小男孩心中的焦慮和不平衡感，最後甚至感受到亡母呼喚，誤闖了異世界的奇幻冒險故事。《蒼鷺與少年》中真人的母親在醫院的爆炸中喪生，這成了真人反覆出現的噩夢，他被一種本來可以救出母親的感覺所困擾；一股交雜各種情緒的悲傷模糊了夢想和真實，成了宮崎駿中電影的標誌，一個進入潛意識的窗口。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跟《失物之書》是《蒼鷺與少年》的原型參考。（圖片來源：紀伊國屋書店及博客來書店）

詐欺與真誠，一段與矛盾和解的穿越

　　宮崎駿故事中心的人類，自然跟人造空間始終圍繞存在，這些代表善與惡的元素，彼此對立卻又和諧存在。透過彼此理解、相互尊重，達到一種有形與無形的平衡狀態。《蒼鷺與少年》中的蒼鷺，日文名為「サギ」，這與日文漢字「詐欺」同音，恰恰對比著名為真人的真，一個真誠、正直、善良的代表，但真人又如此真嗎？與同學的不和睦而以石頭砸破自己的頭使父親去學校理論、偷取夏子香菸賄賂家中僕人製造蒼鷺羽翼的箭……，那個蒼鷺外表現人類的形貌，是一種真假對立的平衡與彼此猜量信任依存的拿捏。宮崎駿對大自然的重視很可能受到日本本土宗教道教所影響。神道教關注自然環境、生物、人類如何影響自然以及如何受自然影響，透過彼此的對話，帶來另一個層面的思考。而真人與蒼鷺對話的過程中、從矛盾著面對繼母夏子與即將出生的弟妹……，直到最後拉著夏子一起回到現實世界，接納現狀與重新開始。

《蒼鷺與少年》少年與會說話蒼鷺的互動，在真誠與虛偽裡，在懷疑與信任裡，是對生命疑惑的勇敢追尋。（圖片來源：吉卜力官網劇照）

宮﨑駿將「哇啦哇啦」設定為「小朋友的小朋友」，那個靈魂，一個一個的起落，緩緩升空，也彷彿天燈般，投注生命的希望。（圖片來源：吉卜力官網劇照）

弱肉強食，鵜鶘好像是獵捕靈魂的惡霸，但很多時候各自都有為了生存不得不的莫可奈何，但有沒有可能因為你有不同答案與做法呢？（圖片來源：吉卜力官網劇照）

生命沒有復刻答案，你的人生你騙不了你自己

　　宮崎駿，從刻劃進自身骨子生命經驗，融入到電影裡面，打造了生命的厚度。經常很多時候也許是兩難、有許是矛盾，沒有絕對是與非的答案，但是因為置身其中的思考，而帶來了不同可能的面貌。《蒼鷺與少年》，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這當中在真假善惡裡，是對自己生命最真實的探問，唯有面對，才能遇見真實的自己。生命的長度，往後看也許未見盡頭，回頭看會發現一晃眼就過了大半，如果不能坦誠面對自我，即使絢爛燦麗，終究也只是過上一個別人的人生，那有真正活過嗎？日本小說家本間久雄曾說「很多人是三十歲就死了，到八十歲才埋葬」，生與死不該只是表面的形體，更多的是內在裡真正活出真實的自己了嗎？即便所謂飛黃騰達，若只是他人的模板復刻，那終究也是別人的。與其說這是一個留給孫子的作品，不如說是宮崎駿透過作品跟觀眾對話的過程中，對自我再次的叩問。現在的人生是你想要的嗎？你又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呢？未曾為自己活過的人生，到了生命最後一刻，你不後悔嗎？太多的糾結、太多的矛盾，回頭看來也許都不重要。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假若此刻的你要謝幕了，你不虛此行了嗎？還是根本不需此行？願我們曾經活過，願我們現在還是活著……

● 參考資料

1） https://www.marieclaire.com.tw/entertainment/movie/73445
宮崎駿新作中文片名正式命為《蒼鷺與少年》（原譯：《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6看點，原著小說為何成為日本國民必讀的經典？

2） https://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pii/S0921800905001266 Mayumi, K., Solomon, B. D., & Chang, J. (2005). The ecological and consumption themes of the films of Hayao Miyazaki. Ecological Economics, 54(1), 1-7.

3） https://ghibliwiki.org/zh-tw/%E6%96%87%E6%A1%A3:%E6%8D%95%E9%A3%8E%E8%80%85%E5%AE%AB%E5%B4%8E%E9%AA%8F/%E5%AE%AB%E5%B4%8E%E9%AA%8F%E5%B9%B4%E8%A1%A8
文档:捕風者宮崎駿/宮崎駿年表

4） https://zh.wikipedia.org/zh-tw/%E5%AE%AB%E5%B4%8E%E9%AA%8F
維基百科：宮崎駿

5） https://www.epochtimes.com/b5/12/11/23/n3736976.htm
影響宮崎駿最深繪本東京展出

6） https://www.unitas.me/archives/27878
聯合文學【當月精選】宮崎駿飛行圖鑑

7） https://artouch.com/artcobooks/content-120873.html
要做給「那個孩子」的動畫：對宮崎駿而言動畫是什麼──吉卜力成立之前的歷史《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

8） https://www.managertoday.com.tw/eightylife/article/view/1632?/article/view/1632
宮崎駿《蒼鷺與少年》看不懂？十大解析：真人為何被排擠？鳥的涵義是？

9） https://www.nytimes.com/2023/11/21/movies/the-boy-and-the-heron-review-hayao-miyazaki.html
‘The Boy and the Heron’ Review: Hayao Miyazaki Has a Question for You

10）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356
《蒼鷺與少年》與鵜鶘、鸚鵡——鳥類圖鑑

11） https://www.nippon.com/hk/in-depth/a03903/
宮崎駿的自然觀——其亞洲主義式的命脈

12） https://www.asianstudies.org/publications/eaa/archives/the-films-of-hayao-miyazaki-shinto-nature-and-the-environment/
The Films of Hayao Miyazaki: Shinto, Nature, and the Environment

13） https://shuddhashar.com/hayao-miyazakis-call-to-action-human-and-environment-interaction-in-studio-ghibli-films/
Hayao Miyazaki’s Call to Action: Human and Environment Interaction in Studio Ghibli Films

14） https://www.domusweb.it/en/architecture/2023/05/30/hayao-miyazakis-architecture-balancing-humanity-and-nature.html
Hayao Miyazaki’s architecture: balancing humanity and nature